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珠宝(莫泊桑 著 徐金增 朗读)
2012年10月10日 08:56

  郎丹先生在副科长家里的一次晚会上遇见了这个年轻姑娘,从此就堕入了情网。

  这个姑娘的父亲是外省的一个收税官。死了已经有好几年了,后来她跟着母亲来到了巴黎,她的母亲指望把她嫁出去,常常到附近几家中产阶级人家去。她们穷虽穷,可是为人正派,稳重而且和蔼。

  这个年轻姑娘仿佛是规矩女人的完美无缺的典型,每一个明智的年轻人都梦想着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这种典型的女人。她的淳朴美里,有一种天使般的贞洁的魅力,从不离开嘴唇的一丝微笑仿佛是她心灵的一种回光。

  人人都称赞她。凡是认识她的人都再三夸奖说:“娶她的人是幸福的。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好的了。”

  郎丹先生那时在内政部里当一个主任科员,每年的薪水是三千五百法郎,他向她求婚,娶了她做妻子。

  跟她在一起,他的幸福简直是用笔墨难以形容。她勤俭持家、精打细算,因而他们的日子好像过得很阔绰。她对丈夫无比的关心,体贴,温存;并且她本人的诱惑力又是那么大,虽然他俩相遇有6年了,可是他比开头那些日子里还要爱她。

  郎丹先生责备她的只有两个嗜好:爱看戏、爱假珠宝。

  她的朋友们(她认识的几个小官吏的妻子)经常能够替她搞到包厢,请她去看当时风行的戏,甚值首次上演的新戏;她不管丈夫愿意不愿意总是拖着他一块儿去,不过一天工作下来,这种消遣反而增加他的疲劳。因此他恳求她跟着他认识的一位太太陪她去看戏,只要能送她回来就成。她认为这个办法不太合适,所以说来说去怎么也不肯答应。直到最后,才为了讨好他,勉强让了步;郎丹先生对她说不出的感激。

  然而,这种爱看戏的嗜好,很快引起了爱打扮的需要。不错,她的服装还是跟从前一样的简单,既风雅而又朴素,她那温柔的妩媚,她那不可抵抗的谦逊的含笑的妩媚,仿佛从她朴素的衣衫里得到一种新的风趣。但是她渐渐地养成了一种习惯,爱在耳朵上戴两粒冒充钻石的大莱茵石,她还戴假珍珠的项链,赛金的镯子,和镶着五颜六色的代替宝石的玻璃钻的梳子。

  她的丈夫有点不满意这种对假货的爱好,常常说:“亲爱的,对于一个买不起真珠宝的人来说,美丽和妩媚就是她的装饰品,再说,这也是世上最稀罕的珠宝。”

  但是她露出温柔的笑容,每一次都这么回答:“有什么办法呢?我爱好这个,这是我的缺点。我也知道你说得对;可是本性难移呀。我当然更喜欢有真的珠宝!”

  她一边用手指转动着珍珠项链,或者让宝石的切面放出夺目的光采,一边不停地说:“你倒是瞧瞧,做得多好。简直跟真的一样。”

  郎丹先生微笑着说:“你的趣味倒跟吉普赛人一样。”

  有时候到了晚上,只有他们俩呆在火炉旁边,她就把装着朗丹先生所谓“便宜货”的摩洛哥皮匣子捧到茶桌上,开始热情的细细观看这些假珠宝,好像其中有一种无穷的神秘的乐趣似的;她还一定要把一串项链挂在她丈夫的脖子上,为的是挂上以后好痛痛快快的笑一番,然后大声说:“瞧你有多滑稽!”接着就扑到她丈夫的怀里并像发了疯似的吻他。

  一个冬天的夜里,她从歌剧院回来,冻得全身直打哆嗦。第二天不停地咳嗽。一礼拜以后,就害肺炎死了。

  朗丹差一点也跟着她到坟墓里去。他是那么的失望,不过一个月的工夫头发就全白了。他从早哭到晚,难以忍受的痛苦撕碎了他的心灵,回忆、声音、笑容以及死者身上的种种魅力不断的出现在他的脑际。

  时间并没有减轻他的悲伤。往往在上班的时候,同事们正在聊当天的新闻,会突然看见他双颊一鼓,鼻子一皱,眼睛里含着两包泪水;他做出一副苦相,接着就呜呜的哭起来。

  他让亡妻的卧室保持原状,他每天都要把自己关在里面想她;所有的家具,甚至连她的衣服,都像她临死那天一样放在原来的位置上。

  但是生活对他来说越来越困难。他的薪水在他妻子的手里,足够家里一切开支,现在剩下他一个人反而不够用了。他奇怪她哪来那么大的本领,居然能让他天天喝上等的酒,吃精美的食物,如今,他靠他那点微薄的收入再没法弄到了。

  他借了几笔债,像穷得走投无路的人一样,千方百计地想办法找钱。终于有一天早上,离着月底还有整整一个礼拜,手上却连一个子儿也没有了。于是他打定主意变卖东西;他立刻想到了他妻子的那些“便宜货”,因为他心里对那些从前叫他生气的“冒牌货色”还怀着怨恨。甚至每天看到它们,都会损害到对他心爱的人的回忆。

  他在她留下的那堆假货中找来找去,找了很久,因为她一直到临死前几天还不断的买进来,差不多每天晚上都会带一件新东西回来。他决定卖掉他妻子好像特别喜欢的那串大项链,因为虽是假货可是做工考究,想来还可以值个七八法郎。

  他把它放在衣袋里,顺着一条条大街朝市里走去,打算找一家可靠的珠宝店。

  他终于看到一家,走了进去,一想到露出一副穷相,变卖这么一件不值钱的东西,他又有点不好意思。

  他对商人说:“先生,我想请您估估这件东西。”

  那人接过来,翻来覆去仔细地看了一会儿,又掂了掂分量,拿起放大镜,叫他的伙计过来,小声嘀咕了几句,把项链放回到柜台上,隔得远远的瞧瞧印象如何。

  这一大套手续把朗丹先生弄得很不自在,他开口正预备说:“唉!我也知道它值不了几个钱。”珠宝商人却先开口了:“先生,值一万五千法郎;不过,您得先把它的来源告诉我,我才能够收购。”

  这个鳏夫两只眼睛睁的老大愣在那,一下子糊涂了。末了他结结巴巴地说:“您说什么?……您没有错吧。”对方误解了他的惊讶,冷冷地说:“您可以到别处去问问,看别人是不是可以出更高的价钱。照我看,它顶多值得一万五。如果您找不着更好的地方,就再来找我好了。”

  郎丹先生完全变成了一个傻子,拿起项链走了出去,他觉得迷迷糊糊,只想一个人去考虑考虑。

  但是一到街上,他反而想笑了,他想:“傻瓜呀傻瓜!我要是当时就卖给他呢!居然有这么一个不辨真假的珠宝商人!”

  他走到和平街口的另一家珠宝店里,老板见了这件珠宝就立刻叫了起来:“哎呀!我可认识这串项链;它是我店里卖出去的。”

  郎丹先生感到很惊慌,他问:“它值多少?”

  “先生,我是两万五千法郎卖出去的。我可以出一万八千法郎收回来,不过按照法律的规定,您得把这件东西弄到手的经过告诉我。”

  这一次,郎丹先生惊奇的两腿发软坐了下来。他说:“不过,……不过您再好好看看,先生,我一直以为它是……假的。”

  珠宝商人问:“可愿意把尊姓大名告诉我,先生?”

  “愿意,我姓郎丹,我是内政部科员,住在殉道者街十六号。”

  商人打开帐簿,查了查说:“这串项链的确是1876年7月20日送往郎丹太太的住址,殉道者街16号去的。”

  后来这两个人都定住眼光彼此互相瞅着,科员惊讶得简直要发疯了,老板疑心他是个贼。

  商人接着说:“您愿意把这东西在我这儿放上24小时吗?我可以给您出一张收据。”

  郎丹结结巴巴的说:“当然,当然可以。”

  他把收条折起放在衣兜里走了出去。他穿过大街,继续朝前走,走着走着发见走错了路,又转回身朝回走,走过了居勒里宫,过了塞纳河,一看又走错了,于是又回到了香榭丽舍大街,脑子里乱的没有一点主意。他想好好的去考虑考虑,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。他妻子没有能力买一件这么贵重的东西。——当然没有。——那么,这是别人送的一件礼物!礼物!谁送的?为什么送的?

  他停下来,呆呆的立在大街中间。可怕的疑窦掠过他的脑海。——莫非她?——这么说其余的珠宝也都是礼物了!他觉得天旋地转了;觉得一株大树对着他正面倒下来;他张开了一双胳膊并且失去知觉跌倒了。

  等他醒过来才发觉自己在一家药房里。他请人送他回家,后来就把自己关在屋里。他伤心得哭到天黑,咬着一块手绢,免得哭出声来。最后,他又疲乏又悲伤,支持不住倒在床上,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。

  一道日光照醒了他,后来他慢慢地起了床,准备到部里去。受到这样的打击之后再要工作是困难的。他考虑了一下觉得可以请求科长原谅;于是写了一封信。接着他想到了应当再到珠宝店去一次;想到这儿,臊得满脸通红。他考虑来考虑去。无论怎么说不能把那串项链留在那家店里。于是他穿好衣服走了出去。

  天气晴朗,蔚蓝的晴空覆盖着这笑脸迎人的城市。几个无所事事的人双手插在口袋里在街上闲逛。

  郎丹望着他们走过对自己说:“有财产的人多么幸福!一个人有了钱,甚至连忧愁都可以忘掉,他爱上哪儿就上哪儿,他可以旅行,可以找乐子。哈!要是我有钱就好了!”

  他发觉肚子饿了,因为从前天夜晚起就没有吃过东西。但是他的口袋空空的,于是他又想起了那串项链。一万八千法郎!一万八千法郎!这笔数目真不小呀!

  他走到了和平街,于是开始在珠宝店对面的人行道上走来走去。一万八千法郎!他几乎有一二十次要走进店里去,只是羞耻之心始终阻住了他。

  然而他饿肚子,饿的很厉害,而且没有一个子儿。他突然下了决心,为了不让自己有考虑的时间,一口气奔过大街,冲进了首饰店。

  商人见了他连忙迎上前,笑嘻嘻地很客气地搬来一把椅子。伙计们也过来本,他们眼睛里和嘴边也都带着笑意。珠宝商开口说:“我已经打听过了,先生,如果您始终没有改变意思,我可以立刻照说的价钱付款。”

  科员结结巴巴地说:“当然没有改变。”

  首饰商人从抽屉里取出了十八张大钞票,点了一遍,递给了郎丹。郎丹在一张小收据上签了字,用一只颤巍巍的手儿把钱放在的衣兜里。

  他正打算走出去又转过身来,对一直在微笑的商人垂下眼睛说:“我……我还有……别的珠宝……都是我从……从……一个人那承继下来的。您也愿意收买吗?”

  商人鞠了个躬说:“当然愿意,先生。”

  有一个伙计跑出去了为的是笑个痛快;另一个伙计使劲地擤鼻子。

  满脸通红的郎丹用若无其事的严肃的口吻说:“我去给您拿来。”他叫了一辆马车回去拿首饰。一钟头以后他回到首饰店,到这时候他还没有吃早饭。

  他们开始一件件地研究,一件件地估价。几乎全是这家店里卖出去的。

  郎丹现在也撕破脸皮争价钱了,他发脾气,要人把帐簿给他看,随着金额的增加,他的嗓门也愈来愈高了。

  大粒的钻石耳坠共值两万法郎,手镯三万五千法郎,胸针,戒指和链坠一万六千法郎,一件用翡翠和蓝宝石镶成的首饰值一万四干法郎;一条当项链用的金链连同吊着的独粒钻石四万法郎;总数共达十九万六千法郎。

  商人用开玩笑的口吻说:“这些东西的主人把所有的积蓄都存在珠宝上了。”

  郎丹一本正经地说:“这一是种存钱方法,并不特殊。”

  他和买主约好到第二天还要约请行家复查验,然后就走了出来。

  到了街上,他看着旺多姆纪念柱,恨不得跟爬滑竿似的爬上去。他感到自己身轻如燕,只要一纵身就可以跟高耸入云的皇帝雕像玩玩“跳田鸡”的游戏。

  他到瓦珊饭店吃了中饭,喝的是二十法郎一瓶的酒。吃完饭,他叫了一辆马车,到布勒涅树林去兜风。他带着几分轻蔑的神气望着来来往往的车马,恨不得向行人嚷叫:“我也有钱,我有二十万法郎!”

  他想起了内务部,连忙教马车送他去,他大模大样地走进了科长办公室说:“先生,我是来向您辞职的。我得到了一笔三十万法郎的遗产。”

  他又去和老同事们握手告别,把自己将来的生活打算告诉他们;然后到英国咖啡馆去吃晚饭。

  他正好坐在一位看上去很有身份的绅士旁边,心里痒痒的忍不住要炫耀一下,于是告诉这位先生他刚刚得到了一笔四十万法郎的遗产。

 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对看戏不感到厌烦,还和一些妓女混了一夜。

  半年以后,他有结婚了。他的第二个妻子虽然很规矩,可是脾气难伺候。给他带来了许多痛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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